【玖】
美琴终于给家里添置了她念叨许久的吸尘器。富岳开始抱怨早上起来就能听见的吸尘器巨大的轰鸣声。
「照这样下去她是要把烤面包机、电冰箱、电动剃刀什么的都搬到家里来啊!」
富岳有些不满地推了推花镜,皱着眉头继续看报纸。
「这是文明的利器,我们总是要跟着时代走的呀!」
止水笑着从一旁安慰富岳。富岳只觉得从心里排斥着自己用不惯的东西,上一个给他带来这种恐怖感的文明利器就是电灯了——在夜里也光亮着的鹰犬的眼睛一样。
鼬出神地望着美琴手里的吸尘器,心想着自己的身体若是也能像机械一样,损坏后拿到族地的器械师那里去修好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
止水微微抬起眼睛看着鼬。
上次两个人关于金阁的讨论没有了后续,止水每次想提起来的时候,鼬总是不着痕迹地掩盖过去。
止水做了个梦。
梦里他和一个看不清楚脸的少年坐在船上,船安静地漂泊在绿色的湖面上,载着两个人从不知哪里生长出的樱花树间穿行。止水向船外的水面上望去,上面清楚地倒映着自己的脸。
「这是要到哪里去呢?」
止水向着对面的少年问道。少年伸出手缓慢地推动着木桨,木桨划过船舷发出规律的木屑摩擦声。他没有回答止水的问题。
「请问您是哪一位呢?」
止水站起身来想要看清少年的脸庞,少年伸出手制止了他的动作。船随着止水的动作颠簸了几下,慢慢在湖面上打着旋。
少年伸出手示意止水望向远处的樱花树。止水站在船上望向交错的樱花里,那里什么也没有。
「什么都没有呀!」
少年急切地,用力又指了两下。于是止水探出身子,眯着眼睛寻找少年让他看的东西。
在樱花外面的枝头上立着一只乌鸦,乌鸦那边好像是在下雨,它的羽毛被雨水濡湿,整个身体略显臃肿。乌鸦的眼神瞪着他,是一双含着怒火的眼睛。
止水想要踮着脚看得更清楚一些时,背后被一双手轻轻一推,他回过头还来不及说话,就掉入了湖泊里。
醒后止水流着冷汗,茫然地望向窗外。窗外细细密密的雨声敲打着屋宇,止水披了件衣服坐起身来。
止水望着缩着身子睡着了的鼬,看到他长长的头发散落在枕头上,像梦里的少年。
止水伸出手抹了把脸,低声说:「是梦。」
止水听着屋外的雨声,心想鎌仓站的那株寒樱估计要被吹得七零八落了。
次日富岳摆了幅画在壁龛里,画面上枯木树梢上站着一只乌鸦。
止水站在那幅画前久久凝视着。
鼬也走过来看了一会这幅渡边崋山的《风雨晓乌图》。鼬抄着手站在止水身边,看了看画,又看了看止水。
「大家总是因为各种事情就自杀了。」*
「唔。是啊。」
止水看着这只精神的乌鸦,又想起昨天梦里的那只,很相似又不太一样。
「不知道咱家的乌鸦怎么样了呢。」
「肯定还会回来的。」
鼬侧过头看着神色格外肯定的止水,笑了笑:「是嘛。」
止水回头望着离开壁龛的鼬的背影,回想着梦里将自己推下湖泊的那双手。他知道如果那是鼬的话,他一定不会那么做的。人们总说梦与现实是相反的。
自己现在还在阻碍着鼬么?止水不知道。
「鼬。」
鼬和富岳在回廊上擦肩而过,鼬站在一旁行礼,等待父亲先走过去。
富岳站在鼬面前停了下来。
「是,父亲。」
鼬低着头望着富岳羽织的衣角,安静地低垂着眼睛。
富岳望着鼬,觉得他最近精神有所好转。富岳握着手里的东西,手松了一下又握了一下。
「毕业以后,有没有去国外学习的想法?」
鼬愣了一下。富岳很少主动问及鼬自己的想法,他总是安排好了一切,鼬只需要照着去做然后做到最好就够了。
「暂时还没有。」
「这样啊。」
富岳点了点头。鼬觉得富岳今天格外的奇怪,这种欲言又止的样子实在不像平常。
「如果父亲没有事情了的话……」
鼬后退了半步,示意富岳如果没别的事情自己就离开了。
「等等,这个你拿着。」
富岳伸出手来,火急火燎地塞了一个东西在鼬手里。
「这是?」
鼬低下头看着手里被布包裹着的圆饼状小物件,伸手将帕子抖开,露出里面一个浅金色的怀表来。
「拿着就好。」
说完富岳转身就走了,脚步急匆匆的,回廊被踩得咚咚作响。鼬看着富岳和服背后的族徽,随着他远去的动作摇动着。
鼬低下头轻轻抚摸那个浅金色的怀表,看起来很有年头了。他把怀表翻了一个个儿,看到那个刻在怀表背面的宇智波族徽,才意识到富岳交给他的是多么重要的东西。
这是从富岳的祖父传下来的怀表。
鼬握着怀表的手里出了一点汗,他想:为什么父亲要把这块怀表传给自己呢,按理来说如果止水继承家业,那么带着这块怀表的应该也是止水才对。
鼬望着院子里开始张叶的樱花树,始终想不明白。
池塘里的水面多少化开了一点,富岳的绯鲤死掉了。
止水和鼬商量着去重新买一只回来。止水不懂鱼类,鼬自然也不懂,两个人到了花鸟鱼虫市场也只是乱转一气,寻找和那只绯鲤相类似的鱼。
两个人没有找到绯鲤,却各自买了喜欢的鸟提回家,院子里突然热闹了起来。
鼬和止水坐在回廊上逗鸟,止水看着鼬低下头对着鸟吹口哨,突然开口问道:「鼬在畏惧什么?」
鼬抬起眼睛看了看止水,又低下头去逗鸟:「我没有畏惧的东西。」
「人怎么会没有畏惧的东西呢?」「那么前辈畏惧什么呢?」「我畏惧过去,畏惧眼下,畏惧未来。」
止水一本正经地回答,却被鼬嘲笑了:「前辈这样说和没说又有什么两样呢?如果是照这样我也会回答呀,我畏惧生,畏惧死。」
止水没有说话,他望着鼬握着逗弄鸟的羽毛的手指,又想起梦里的那双手来。
鼬也没有再说话,他想着怀表的事情。
即使鼬不再吹口哨,仍然能听见耳边口哨的声响。他嘟囔了一句。
「春天怕是快要来了吧?」
*渡边崋山,1793—1841年在世。原名渡边定静,日本学者、政治家、画家、幕末藩士。他的学生福田半香为了老师的生活,要想在江户举行画展,出卖老师的作品。于是社会上传说,崋山这个人真不简单,在管制期间还想开画展得到收入。此事传到他耳里,深深感到自己活在世上光给人家添麻烦,而且这样的谣传扩大的话,不仅家属,对藩主和朋友也不利,便决定自杀结束残年。